第八章
他“宠辱不惊”地丝毫没有关心老师的表扬,抢在牙掉完之前完成了他的大作——遗书一封。
魏之远觉得喉咙里被堵住了,这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气如游丝:“我掉了好几颗牙,还有好几颗也活动了。”
魏谦花了五块钱收购了一个别人扔了不要的旧电视,回家修好了,宋小宝这几天正在看武侠片,学了满嘴狗屁不通的台词。
魏谦看了几篇,忽然就觉得自己挺熊包的,故事里,人家要么是小小年纪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了,要么是身残志坚,克服万难依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像谁的困难都比他的大,可是人家照样能成为榜样。
麻子看了看心不甘情不愿的魏之远,又搓了搓手,转头对魏谦说:“晚、晚上丝——三哥给你做、做饭,我、我还是、还是得去——去……”
前途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时光推着他疲于奔命地走,魏谦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痛苦,可是后来他发现,一旦人身处“痛苦的日子”中,反而对“痛苦”的感受不那么敏感了,他依然能找到一些乐子,并且津津乐道很久,一年过得很快。
麻子走了,三胖在厨房做饭,魏谦百无聊赖,随手拿起一本小宝他们的课外阅读材料看了起来。
魏之远当时的表情简直愣住了,从来没人跟他说过换牙的事,牙被磕掉打掉他都能理解,但是自己掉下来,他就怎么也不能理解了。
三胖不着四六地问:“哟,弟弟,刚上俩月的学就会给你大哥写情书了啊?”
那段时间魏之远午夜梦回,经常会在一片黑暗里坐起来,感受着自己越发活动的其他几颗牙,自觉命不久矣,他内心遭受着生离死别的折磨和刺痛,近乎贪婪地看着魏谦平静的睡颜,好像想把大哥印在脑子里,带到下一个世界去。
据说那天有不少人当场就被魏谦给镇住了,而当时正好在本地的一位南方来的大佬胡四爷还对他颇为赏识,偷偷叫人给他递过名片,企图挖角。可惜魏谦拖家带口,走不开,只好拒绝了胡四爷的好意。
在此期间,别的小孩汉语拼音还没学利索,魏之远已经以他超常的学习能力和异于常人的动力自学了课本后面的常见字——他的动力就是,要趁自己死之前,留下一封遗书。
魏谦每天忙得像狗,当然不会体察少年儿童那点扭曲的小心思,他只是在开学那天早晨,简单粗暴地把魏之远和宋小宝从家里拎出来,不顾魏之远的扑腾回手反锁上门,然后一路连拖再拽地把他们俩送到了学校。
魏之远终于忍不住哽咽了:“那不是回光返照吗?”
魏之远脸红脖子粗地宣布:“我不上学!”
魏谦:“得得,您快行行好,少说两句吧,您老人家省劲,我也能多活两年。”
魏谦懒得惯着他毛病,转身就走。
魏谦耐心彻底告罄,沉下脸看着小远:“反了你了,你想干嘛?”
魏谦刚要说话,身边突然又炸开另一声带着哭腔的自由宣言,一个小男孩也是被他爸强行拎到了学校,一路哭得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地说:“我不想上学!”
半晌,麻子问:“你……你、你怎、怎么判断出自、自己快要死了?”
麻子为了维持家用,也在乐哥手下做事——麻子负责每天清晨的时候打扫夜总会里的卫生。
麻子艰难地嘱咐说:“笔——耶别碰水,小、小心……”
后来魏谦在乐哥的夜总会里一战成名的时候,小宝和小远都已经安安稳稳地升上了二年级。
一句话出口,掷地有声,魏之远顿时不吭声了,宋小宝本来就是纯属跟风,立刻也见好就收不捣乱了,连旁边那一直哄不好的熊孩子都跟着抽噎一声,莫名地不敢哭了。
魏之远把为这个家做贡献当做减缓这种恐惧的方式,做家务和捡瓶子卖零钱就是他贡献的方式,当他被“剥夺”了做贡献的机会时,魏之远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他被抛弃的前兆,于是开始了他激烈的反抗。
魏谦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滚到了沙发上,不住地咳嗽,边笑边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其中就有一场是魏之远闹出来的。
魏之远不再就上学的事和魏谦做斗争了——他就要死了,一切的斗争都没有意义了。
为了这封遗书,魏之远特意请教了老师如何使用字典,每天下课时间、玩的时间,他都在老师借给他的旧字典上拼命认字。
魏谦在学校门口把魏之远放下,冲着小学一扬下巴,用大赦天下一般的口气说:“进去吧。”
男孩妈迈着小碎步紧跟着,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对那熊孩子进行思想教育,魏谦侧耳听了一阵,发现她从科学家说到了赚大钱,又从远景未来说到了晚上给买酱肘子,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无所不包。
一个月以后,魏之远的牙掉了三颗,说话都开始漏风,他就不再说话了,摆出一副沉默的等死架势。
小远不像小宝,魏谦说什么他都会听,一般不用和他多费口舌,可没想到上学这事,这崽子竟然学会斗争了。
其间,魏之远表现得像个炸毛的猫,被魏谦连人再书包一起拎着,脚不着地,悬在半空中,以狗刨的姿势连抓再咬无所不用其极,不时引起路人围观。
他没想到,那任他怎么讨好都熟视无睹的大哥,就这样被一封乌龙的遗书逗得前仰后合。
魏之远就像一个将要牺牲的战士那样平静地说:“是遗书,我就快死了。”
魏之远萧萧瑟瑟地站在那,呆呆地盯着自己掉下来的门牙,脸上露出了一个震惊恐惧的表情,好像电视剧里那些刚听说自己得了绝症的人。
三胖满是横肉的脸抽搐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就……没觉得掉了牙的地方还有新牙在往外长?”
所以后来魏之远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自己偷偷地把那封“遗书”珍藏了起来。
魏之远突然扑上来,照着魏谦的手腕咬了一口。
大哥在家里老是端着,一副不苟言笑的家长派头,还从没在他们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地大笑过,魏之远几乎呆住了,一时间连“生离死别”都忘了。
众人沉默了两秒钟,随后三胖和魏谦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唯有麻子还算厚道,勉力抑制:“笔——耶别、别笑,你……们别——笑话他,他、他还还小呢……”
那天正好麻子和三胖都在魏谦家里吃饭,魏之远郑重其事地把那封遗书交到了魏谦手上。
因此,魏之远心无旁骛,认为快死的人没有必要结交同学,所以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也就理所当然地没注意到,班上有成群结队的像他一样说话漏风的小豁牙。
魏谦的胳膊确实是骨折,到医院固定了一下,乐哥对他的态度再次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十分殷勤地亲自开车把他送回家,又打电话叫来了麻子,让麻子帮忙好好照顾一下,近期不用来上班了,工资照开。
魏之远死也不愿意去上学,他的生活环境比较畸形,对一些生存相关的事知道得格外多,对正常小孩该有的常识却欠缺得惊人。他对学校毫无概念,小宝和他说,上学就是坐在教室里学认字和算数,魏之远想了想,认为自己对认字和算数也毫无兴趣。
魏之远小脸绷得紧紧的,还要追问,魏谦已经明显不想说了,他摆出严肃的表情:“写作业去,废什么话?大人的事你们少管。”
魏之远梗着脖子不吭声,魏谦冷笑一声:“爱去不去,谁还求你,有本事你滚啊。”
这让他恐惧去学校——尽管那年秋天,魏之远已经被魏谦捡回来整整一年,跟小宝也混了个十成熟,甚至经常在一起掐吧着打架,他依然有一种随时会被抛弃的恐惧。
魏谦含着筷子接过来,三两下拆开,饶有兴趣地开始看,魏之远扫了他一眼,心情沉痛地低下了头:“是遗书。”
出门遇上三胖,三胖一看就乐了:“哟,谦儿,这是要干嘛去?他挣吧得这么厉害,是不是你终于决定要把他俩宰了吃肉啦?”
所有人都以一种诡异的目光注视着他。
魏谦拖着一条断了的胳膊回到家休息的时候,两个崽子放学回来了。
终于,到快要期中考试的时候,魏之远以“人之将死”的毅力认识了上百个汉字,顺带语文考了满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魏之远听了她的话脸色煞白,本能地抬眼去找魏谦,却发现人已经走了。一时间,巨大的凄凉涌上了魏之远的心,他魂不附体,浑浑噩噩地被宋小宝拉进了学校,茫茫然地想:“我就要死了。”
魏之远心里委屈极了,一直以来,他都努力地想要多亲近这个人一点,想要多为这个人多做一点事,可好像无论他怎么样,对方都毫不领情,大哥就像是一个他永远也讨好不了的人,总是给他这么一个转身就走的背影,连笑容都是那么的稀有。
魏谦本能地缩手一别手腕,少年那突兀而坚硬的腕骨就磕到了男孩的门牙上,魏之远突然松了口,魏谦低头一看,就看见那小孩吐出了第一颗掉下来的小乳牙。
魏之远包都没放下就扑了过来:“哥!”
魏之远本能地退了一步,他不怕大哥发火,就怕大哥这样毫无人情味地冷嘲热讽。
从此“小魏”,变成了“小魏哥”。
魏之远心烦意乱,偏偏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宋小宝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同志瞧见,在旁边大惊小怪地嚷嚷:“哎哟,你的牙掉了,想必是中毒已深,时日无多了!”
三胖似乎对杀猪卖肉这个家传的手艺更有热情。
宋小宝起哄架秧子,蹦蹦跳跳地跟在旁边,欢快地在学舌说:“那我也不上学!”
他打扫得兢兢业业,可惜没什么大出息,如果不是因为魏谦的缘故,乐哥都不一定记得住他。反倒是三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和乐哥这帮人渐渐疏远,纵然依然藕断丝连,也只是念着哥们儿义气,偶尔有事的时候能给帮个忙,支个手。
魏谦叼着烟,含含糊糊地说:“狗咬了一口。”
就这么着不由分说地把俩孩子打发了。
在魏之远的认知里,胳膊腿都能被砍掉,砍了也不会死,可它们会无缘无故地自己掉下来吗?
魏谦狠狠地在魏之远屁股上扇了一巴掌:“听见没有,丢人现眼的东西,待宰的猪都比你视死如归!”
魏谦成功地被他诡异的表情娱乐了,阴沉的脸险些没绷住,连忙转过身去,笑着走了,甚至忘了计较那小狗咬了他一口的事。
魏之远皱紧了眉:“胳膊怎么了?”
三胖没听清:“是什么?”
乐哥虽说大方地放了他的假,但麻子却不敢当真。
从退学到那场以一对多的架,一整年的时间,魏谦一直过着一种机械而日复一日的生活,这种生活就像是一块粗粝的磨砂纸,把他身上一点年少跳脱气像死皮一样地磨下去了。
麻子忙一把拦住他:“可、可不……不能扑他,他……他的胳……膊……”
宋小宝没心没肺地说:“狗咬了一口怎么包得跟个粽子似的?”
阅读材料是学校发的,给二年级的孩子看的,一般是英雄人物之类的励志故事,看完让写读书报告,有时候还会让家长监督,在作业上签字。
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魏谦,磕磕巴巴地试图和他解释。麻子就是这么一个实心眼的人,让他偷奸耍滑他也不会,魏谦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你去吧,你啊!”
小男孩固执地认为上学就是什么都不干,每天好吃懒做靠大哥养着。
宋小宝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魏之远还在原地,又犹犹豫豫地站住了。
做大哥的少年没法认同这种繁琐教育方式,他走简洁路线,当即冷笑一声,转过头来高贵冷艳地扫了这俩熊孩子一眼,冷酷无情地说:“我问你们俩的意见了吗?有你们俩说‘不’的份吗?”